灯火阑珊处(五)

五、折杨柳

御柳如丝映九重,凤凰窗映绣芙蓉。

文在信以手托腮,堂上先生摇头晃脑的讲书声一句也没入耳,眼神没有焦点得穿过窗外无风自堕的落英飞絮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具容河已经半个月没来学馆了。兄长去世后的两年里,似乎这是跟他分开最久的一次。那小子,好像始终都在自己身边,从兄长刚遇害时的愤怒黑暗,到抓不住凶手的消沉自闭,再到因为父亲明哲保身而失望的现在,即使被老论子弟的同学联合排挤,即使自己曾经对他不理不睬冷言冷语,他都没有离开过。这次他生病这么久,虽然自己都探视了七八回,可还是老觉得身边空荡荡的。

啧,文在信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索性合上早已倒背如流的书籍猛地站了起来,引得他周围的童生一阵惊慌躲避的骚动。并未理会老师的质问,文在信目光不屑而带有威胁性的扫视了一圈班中一大半鼻青脸肿面露惧色的同窗,径直走出了学馆。

具府,文在信与管家打过招呼便熟门熟路地进入了好友的房间,下午的阳光从轩窗斜射下来,轻抚般得落在半靠在床头的具容河皎如白玉的脸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暖光。看到这一幕的文在信莫名有一瞬间的愣怔,但紧接着他便同以往一样坐到好友身边。原本闭目养神的少年睁开眼,看到的是文府二公子如今已外人少见的笑容。

“你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在信,你怎么这么早来,还没到放课时间吧。”

“喂,具容河,你要快点好起来啊。你不在,学馆实在太无聊了。”文在信说着抓住病榻上少年的手,“已经不发烧了啊,太好了!你什么时候回来上课?这两天回去上课的话还能看到那帮混蛋被我修理过后的样子,脸上的颜料铺还没关张呢。”

几不可察得微一皱眉,具容河抽回了被好友握住的手。“在信,你来了正好有件事告诉你,我暂时不会回学馆了。大夫说我的病情还有些反复,最好去南方养病一段时间。”

“什么?!你的病还没好透?”文在信紧张得探手摸上了对方的额头,“到底是什么病啊,怎么拖了这么久还没好?都是你平常偷懒疏于锻炼,体质这么弱怎么行?!”

平时总会反唇相讥的少年此时却反常地没有作声,文在信收回在少年额头试完温度又揉脑袋的手,心底略过一丝不安,“你去哪里养病?庆州府还是罗州牧?几月回来?”

一段超于预期的安静,半卧着的少年抬起头,嘴角浮起一抹极浅极淡的笑容,“父亲说要带我去清国,他在那边认识一位名医,而且他也正要去那边再发展一笔生意。”

窗外一阵风吹过,有柳絮伴着嫩粉色的樱花瓣落下,一片簌簌之声。

文在信觉得手心有些冷,他缓缓站起,“去清国啊,那还真是好远……是扁鹊华佗那样的名医吗?你去了那边应该能很快治好病回来了吧……就是路途太远了,来回都要好久。”

“在信,”具容河撑起身抓住了好友的手,“我也是刚刚知道父亲的决定。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但是你放心,我肯定会回来的!我们还要一起考成均馆呢!”

文在信看着好友仰起的脸,黑润的眼睛亦忐忑亦真诚。他反手紧紧地回握住对方,“你什么时候出发?我去送你。”

“四月初三。”

“如果你回来得太晚,我就不等你考成均馆啦,到时候你得叫我前辈了呢。”

“你想得美哦!”

 

“少爷,今晚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不,李叔,是我自己没什么食欲。我先回房了。”文在信安慰地拍了拍管家的肩膀。

胸口有些闷,文在信摇了摇头,不知什么时候他对具容河的依赖已经这么深了。是的,尽管在外人看来是具容河这样娇生惯养的公子哥由他罩着,但文在信清楚是自己仰仗着具容河的陪伴和支持度过最痛苦的日子。他卷着被子在地上滚了一个圈,睁着眼睛茫然地盯着房顶屋梁上的椽子,感觉到哥哥死后那种深入骨髓的孤寂感正再次从他的指尖足底蔓蔓侵袭到四肢百骸。具容河不应该被自己没有理由的期盼束缚住,更何况他是要去治病,然而一想到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再跟对方一起同窗读书、玩笑嬉闹,很久都看不见那少年明亮乌黑的眼睛和清新俏皮的笑容,心头就像被什么人揪住拧成一团。“这可不行啊文在信!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小儿女般多愁善感!”

容河是非常好的朋友,可是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一辈子陪在自己身边,将来出仕或许外调后会天各一方呢?如今他去清国养病,只不过是把未来的分别提前演练一遍……

这天夜里,文府二公子给自己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建设,当他最终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决定。即使这个决定是如此的艰难,即使这个决定让他的心中空落落怅然若失。

 

明月照朱阁。

具父推门而入,发现儿子已经正襟危坐在堂前。

“听说今日文家的小子来过?”

“是的,父亲。”具容河低垂着眼睛,浓长的睫毛如鸦翅般投下一片阴影。

“他到算是两班子弟里难得有点良心的。出发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是的,父亲。”

具父看着最疼爱的儿子脸上还残留着病后初愈的苍白,不由叹了口气,“你放心,去了清国我会为你找最好的老师。三四年后你书院里的那帮小兔崽子没几个能进成均馆的,就算有一两个进了成均馆也不会记得这件事的,小孩子忘性大。况且我帮你准备了新的身份。”

“让父亲您费心了。”具容河朝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

治病什么的,不过是对文在信的托词,他的病只是普通的伤寒,已经痊愈。尚未痊愈的,是初次面对地位鸿沟所带来的恶意和伤害。

那天文在信恰好不在学馆,他刚进课堂时就察觉气氛有些奇怪,同学们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看他的眼神也说不出的怪异。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有同学得知了他的父亲只是做生意的商人,连从九品的最低级官吏都不是。

“具容河,你这个卑鄙的骗子!亏我还把你当朋友!”

“哼,他明明是只山鸡,还妄想装凤凰!”

“难道不是猪鼻子里插葱,装象吗?哈哈哈哈哈哈……”

不只是言语的攻击,还有众人的推推搡搡,他的笔墨文书被撒了一地。

具容河不明白,平日里相处尚算融洽的同学,为什么突然就翻脸无情?他并未刻意隐瞒身份,更不曾伤害过任何人,仅仅因为并非两班出身,就该承受所有人的责难和羞辱吗?

他几乎不记得是怎么回家的,那天仿佛还下了雨?总之当晚他就发起了高烧。

他一直没有告诉文在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说是生病。今天文在信提到同学的时候他本能得瑟缩了一下,但文在信看起来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只是以为他跟几个素有不睦的同学起了冲突。尽管他相信好友不会因为他是商人之子而敌视疏远他,他仍旧忍不住松了口气。

不知清国的月光也像家乡这般明亮吗?具容河仰望夜空,然后自嘲得笑了起来,逃跑逃到清国去,你可真是个懦夫。

 

四月初三,晨光熹微。

具容河收好行囊踏出房门,一支系着一束方巾的柳枝正插在门上。

他展开方巾,熟悉的劲瘦字体印入眼帘,不由一笑,文在信那家伙,有门不走又翻墙。珍重地叠好方巾收于怀中,具容河最后看了一眼生长于斯的院落,转身阔步而行。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 儿女共沾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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